阿提卡市滨海区的废墟间,安娜就着初生的阳光看了眼腕表凌晨五时四十二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科斯魔愤怒地敲击着身下的石板,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拳头血肉模湖,直到石板下的哭喊声越来越渺小
而后一滴、两滴、三滴
石板上多出了几个颜色较深的小点,科斯魔无声地抿了抿嘴,苦涩的滋味被舌尖不断放大。
希儿默默扶住了他的肩膀,他却反而进一步低下了头,似乎害怕别人看到他哭泣的样子。
安娜直起身,看了眼自己那同样血肉模湖的双手,不禁有些惘然。
同样是受伤,科斯魔只是为了拯救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而她是为了为了科斯魔
原本那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已然消散,她一时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要跑回去找科斯魔
他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工具人”,理性分析之下,他与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同僚”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她完成任务需要利用的资源而已。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身上那独属于少年的正义感
不不不,那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她一个高级特工,怎么会因为区区这点缘由就差点儿牺牲自己
还是说,只是因为他喊了自己一声姐姐
她冷眼看着无力跪倒在地的科斯魔,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一道模湖身影,她也是那么年轻,那么无力
“卡”
她紧咬住牙关,低下头,长发跟着披散开来,遮蔽住了逐渐狰狞的神情。
少顷,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重又挂上了温柔的微笑。
察觉到希儿的目光投向自己,安娜偏过头,两人的视线不经意间交汇。
希儿的眸子震了震,默默挪开视线,不敢与安娜对视。
倒不是说对方的神情有问题,那眼神柔顺又清澈,甚至能在其中看到希儿自己的倒影。但她本能地觉得不对似乎是少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显得太过刻意了。
“少了什么呢”
伤感
对,是伤感还有恐惧还有很多负责的情绪
正常人在面对这样残酷的灾害之时,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眼神中除去温柔之外的所有情感一并抹掉呢
这位“调查员”姐姐有问题
希儿刚站起身来,便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也分不清这种后退是源于对安娜的恐惧不信任,亦或是纯粹因为跪在废墟中跪麻了腿
“科斯魔”
“安娜姐姐”
“走吧,我得赶紧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废墟之下的人自有联合政府的救援队来处理。”
“但是”
科斯魔不甘地盯着脚下,隔着一道石板,仍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啜泣。
“但是我们要是再不走,就会变成那样的怪物”
科斯魔和希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堆勉强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肉块正在地上蠕动着。
它的下半身已不翼而飞,脏器、鲜血、泥土混合在一起,于它身后拖出长长的轨迹。
但它确实从某种意义上“活着”,即使它两眼翻白,即使它颤抖着张开嘴,露出满口破碎的牙齿,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呜呕”
科斯魔本来尚能忍受,毕竟那景象虽然可怖,但血腥味终究较远,他也不是没见过尸体的雏鸟。
但希儿开了个头,直接带来了连锁反应,一旦弯下腰,紧接着便吐了个天昏地暗。
安娜只能牵起他们二人的手,强硬地半拖半拽着拉着他俩在废墟中穿行。
整个海滨区几乎已经找不出一间完整的房屋了,科斯魔也认不出原本自以为熟悉的街道,只是麻木又无力地跟着安娜快速行走,时不时还搀扶一下看起来有些吃力的希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希儿似乎一直在看着他。
她对着他眨了眨眼,又对着安娜眨了眨眼,这番操作让科斯魔有些摸不清头脑。
她想向我表达什么是和安娜姐姐有关的
在希儿与安娜之间,科斯魔毫无疑问更加相信安娜,不,是绝对相信安娜。
毕竟,如果不是那个粉色头发的姐姐及时赶到的话,安娜已经用她的死换来了他的生。
所以他当然应该相信她
可是希儿那不断急促的眨眼和紧张的神情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真的很了解安娜吗
她甚至没有告诉自己她完整的名字,她的年龄
自己似乎只知道她的任务。
没错,任务
安娜在“姐姐”这个身份之前,是一个调查员来着或者,用更加平民化的口吻来说特工间谍。
怀疑一旦存在,便无法消弭,只会不断增长,将人与人之间的裂缝越扩越大。
于是他在不经意间慢下了脚步,同时看似随意地问道:
“安娜姐姐,我们这是要去机场吗”
机场附近有少量联合政府的驻军,有联合政府的办事处,有机场工作人员以及一些联合政府基层官员的住房小区。
安娜是联合政府的调查员的话,自然会更倾向于把他们带向那里才对。
“啊啊没错,去机场,这样的话即使战斗扩大,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撤离怎么了”
科斯魔僵硬地停下了脚步,一把甩开安娜的手,又将希儿拉过,护在了身后。
“你骗人”
少年的声音无比激动,饱含着愤怒与不解,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身后的朝阳
“机场在滨海区的东北方向,你在带着我们往西边走
“安娜为什么要欺骗我”
安娜蒂亚叹了口气,她先是合上眼,努力想要说一些辩解的话
毕竟可辩解的地方依然存在,比如她是个路痴,比如她分不清方向,比如她一时紧张走错了
但一切辩解的话归根结底都是欺骗,她很清楚那是谎言,谎言一旦出现,就一定会被揭穿。
尤其是在那清朗的晨光照耀下,似是要将世间的一切黑暗都涤荡干净。
况且她的同伴到了,也没有必要再欺骗了。
科斯魔的身躯瞬间僵直,脑后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觉,他对其并不陌生那是枪口
“啊”
“希儿”
一双黑手从科斯魔手中抢过了希儿,同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不要动好了柳达希卡,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个女孩儿我带走了这个少年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吧。”
安娜爽快地从怀中掏出手枪上膛,对准了科斯魔的额头。
见状,黑衣男子熟练地将布团塞进希儿口中,单手拖拽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为什么,安娜姐姐,为什么”
“因为”安娜咬着嘴唇,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因为我是柳达希卡雪奈茨芙娜,是里希滕斯泰因大人收养的孤儿,是打进毒蛹的暗子。”
“是这样吗原来,原来连安娜这个名字都是假的都是假”
“砰”
科斯魔怔怔地回过头,同样转过身的是那黑衣男子,他不可置信地捂着心口,那里又一个正在往外汩汩流血的小洞。
“柳达希卡你什么意思”
安娜的眼睛闭合之间,再次变回了冷酷的神色:
“不好意思,特洛芬雪奈茨维奇”
“你为什么难道你还有其他”
“砰”
特洛芬的头颅像西瓜一样炸开,连带着他的话语一道归于无形。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在“同伴”的尸体前静默了一会儿。
她试图靠近希儿,但瘫倒在地的希儿手脚并用着躲开了她。
她又回过头看向科斯魔,但科斯魔也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安娜凄然一笑,许许多多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她的大脑,直到最后停留在了科斯魔的那一声“姐姐”。
她笑着向科斯魔迈动步伐,但换来的却是少年惊恐的眼神与不断地后退。
“科斯魔,其实”
我的名字叫安娜,我在第一次执行对联合政府的渗透时,就被策反了,而我的任务就是反向监控里希滕斯泰因家族的举动。
她想要说出这个事实,想要告诉科斯魔自己其实并非“坏人”。
可不行,说不出口,因为她开出那一枪并非出于善良,仅仅是因为任务。
“呃”
她忽然捂住了心口,视线不知为何变得模湖,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朦胧中能看到青色的冰霜覆盖了整个手掌。
怎么回事
意识同一时间模湖了,她甚至无法思考那遍布全身的痛觉来源于何处、何时。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干嘛
她全不知晓正如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在无数个身份间不断切换,杀死了无数的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每一个身份的任务都完成,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希儿带到“同伴”这里,可又为何要在一个任务完成后以另一个身份将其击杀。
所以杀了这么多人的人,怎么也不可能不是“坏人”吧
后悔的思绪一瞬间占满了大脑,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如果,如果她的身份没有最后的反转,如果她确实完成了自己最后一层身份的任务,她再来开出这枪,是不是就意味着她终于拥有了“善良”了呢
可惜啊可惜啊
不
她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重身份、还有一个任务在等着她完成
那是她自己赋予的,那是少年赋予的
姐姐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
感受到躯体的力量在不断流逝,感受到体温在逐渐冰凉,感受到有大脑钻心般的疼痛,她的内心在哭泣,在哀求
能不能,能不能最后一次,让我最后一次听见那个词
她不明白眼前的少年为何露出惊恐的神色,她只是顺着思维的惯性,迈着僵硬而无力的步伐向科斯魔缓缓靠近。
“你不要过来”
科斯魔不断后退,终究靠到了一块断壁之上,退无可退。
希儿从特洛芬身上捡起手枪,瞄准了安娜蹒跚的背影,但手不停颤抖着,怎么也扣不动扳机。
“仔细想想仔细想想米凯尔哥哥明明教过我怎么开枪的”
忽然,一股巨力从身后传来,将她拖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科斯魔不断怒嚎着,随手抄起一块板砖砸向安娜,却只是落在了她脚边。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怒嚎以变成了哀求,但安娜并未停下脚步。
少年的五官已然模湖,只在她眼中留下澹澹的轮廓,但她依然坚定地向着他迈出步伐尽管她已经忘了少年的名字。
“叫我快叫我快叫我让我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她也在哀求,她不断地哀求,可她甚至失去了控制嘴唇的能力,这道声音只在自己意识中响起。
而少年,自然听不见她的心声。
但无所谓了,她只是想最后靠近少年,最后一次为他包扎伤口,然后最后一次听到那个词
不知为何,四周的气温好像有些冰冷,就连眼前的少年的眉头都染上了白霜。
泪水夺眶而出,却又化为冰珠滚落。
她颓然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少年的脸颊。
可就在手指即将触及的那一刹那,少年身后的墙壁碎裂,他的身体被人拽着后退,护到了身后。
气温开始回升了,那是一团火苗吗
不。
随着视线重新聚焦,她看清了那道火红的身影。
而名为安娜,不或许名为安娜蒂亚不,又或许名叫柳达希卡雪奈茨芙娜的少女,她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是那对琥珀色童孔中倒映的自己
雪白的长发随风飘飞,冰霜化为了她的王冠、她的权杖、她的裙摆
就连她一向引以为傲的粉色眸子也化为了冰蓝。
“这就是我”
极致的寒冷下,腕表内里的齿轮也被牢牢冻住了。
于是指针停留在了凌晨五时五十四分。